来源：《孔子文化》第13期
作者：吕厚轩
一百年前，辛亥革命颠覆清廷，终结帝制，创立中华民国，开启了一个新时代。可是，在辛亥革命之后的二十世纪，中国充满了斗争、动荡和灾难，因此许多人对它提出质疑和责难。孙中山说它“革命尚未成功”，毛泽东说它“终于失败”，李泽厚认为它“搞糟了”，萧功秦认为它是“二十世纪大混乱的开端”。在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纪念之际，重温这些批评的声音，反思革命的成败得失，应该是对辛亥革命最好的纪念。
孙中山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是因为袁世凯等北洋军人无视现代民主政治规则，致使民主共和制度被破坏殆尽。因此，他希望自己的追随者继续奋斗，夺取政权，建立一个他心目中“真正”的民主共和国。毛泽东说辛亥革命”终于失败”，因为根据无产阶级的革命理论，中国的资产阶级是软弱的，这种软弱性使得辛亥革命极不彻底，导致其最终失败，只有革命性更强的无产阶级，才能领导中国人民完成民主革命的历史重任。孙中山和毛泽东对辛亥革命的批评，无疑都是为他们继续革命、不断革命、彻底革命寻求支持。新中国成立后，随着革命史学研究范式的确立，他们的这些看法基本上成为史学界评价辛亥革命的主要依据。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李泽厚先生公开地从另外一个角度批评辛亥革命，引发了巨大的争议。他在与友人的对谈中，多次批评中国近代史上的激进主义。在他看来，如果革命党人不急于革命，多给清政府一点时间，那么，清政府所推行的宪政改革或许可以使中国走向宪政之路。因此，只有“告别革命”，才能走上民主宪政之路。李泽厚的观点一经公开，反对声与批判声不绝于耳。但他也不乏支持者，著名学者萧功秦就与他有相似的看法。萧功秦认为，辛亥革命的意义没那么大，也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它恰恰是二十世纪大混乱的开端。如果不发生辛亥革命，而按照当时预备立宪大纲加快改革，在皇权不受挑战的情况下，社会还能够有序地前进。一旦最高权威没有了，人人逐鹿，军阀制据，内战愈演愈烈。
李泽厚等人之所以有这样的看法，是因为他们这代人多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以及与此相关的种种灾难。痛定思痛，他们开始反思自己亲自参加过的激进革命，然后找到国民革命，再找到五四运动，最后找到了辛亥革命。据此，他们提出“告别革命”一说，辛亥革命自然也在告别之列。萧功秦先生则是从后发现代化国家政治现代化的角度出发，认为后发现代化国家，政治权威的存在是现代化开展的前提，而辛亥革命，推翻了旧的政治权威，却未能建立新的政治权威，导致中国社会陷入混乱的状态。众所周知，萧功秦先生是当代新权威主义的代表人物，因此，他对辛亥革命持这种态度并不让人意外。
显而易见，同为辛亥革命的批评者，作为革命家的孙中山、毛泽东与作为学者的李泽原萧功秦等人立场是不一样的。孙中山和毛泽东批评辛亥革命，呼吁通过彻底的革命推动社会发展，而李泽厚和萧功秦批评辛亥革命，则是希望人们放弃激进立场，通过改良的途径谋求社会进步。其实，他们的主张，各自反映了所处时代多数人的要求，都有其合理的一面。革命与改良，都是改变社会现状的手段，并无绝对的优劣之分。对于一个社会来说，如果能通过改良的手段推动社会发展，自然是理想的选择。可是，即使是改良也需要通过艰苦的斗争来争取，同时需要当权者的妥协才能达成。当统治者拒不妥协时，暴力革命就不可避免。审视中国近代史，可以发现，辛亥革命的发生，除了革命者努力推动外，满清统治者也是主要的推动者之一。试想如果不是他们昏庸腐败，错过改革时机的话，革命或许可以被消弭在萌芽状态。
革命在近代中国的流行，除了传统政治文化中缺少妥协和包容等因素外，还有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那就是中国先进人士急于赶超西方、寻求富强的心态。在这种心态的驱下，很多人急于求成，对改良缺乏耐心，于是，破旧立新、不断革命就成为他们解决问题的主要手段。如今，很多人反对革命，是因为二十世纪的诸多革命不仅没能兑现革命者的美好承诺，反而制造了诸多的罪恶，于是，他们将这些不好的东西统统归罪于革命。但是，如果没有这些革命实践作为例证，谁又能肯定地说革命不能实现人们的美好理想呢？人类社会，总是在试错中慢慢前行，因此，革命的发生有其自身的逻辑发展，不能仅凭着良好的愿望就能消解的。对于当前的中国人来说，久经挫折之后，富强之梦依稀可见，往日的紧迫感已大大缓解，正是凝聚共识的最佳时机。如果我们能够追随现代国家的脚步，借鉴相关经验，用数人头的方式取代砍人头的方式来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们才能真正“告别革命”。
早在二十世纪之初，梁启超在与革命派论战的时候，就曾指出:凡是历史上长期专制的国家，“一且以武力颠覆中央政府，于彼时也，惟仍以专制行之，且视前此之专制更加倍蓰焉”。因古来相传之国宪尽毁，革命之后难免使人民四分五裂，党争层出不穷，最终非“有一非常之豪杰，先假军队之力，以揽收一国实权”不能解决问题。问题是，凡用强力取得政权者，必会以强力维护之。结果，“此篡夺者之名，无论为大统领为帝王，而其实必出于专制”。届时民众若再想获得失去之自由权，“舍再革命外，无他途也”。辛亥革命后，梁启超的预言，逐一成为现实。我们在佩服梁启超强洞察力的同时，更希望同样的悲剧不要再次上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