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春风》1996年第1期
作者:刘朝阳
(接上文)
他嘿哧嘿哧到马路上跑了一程,然后立在路旁虎生生地打了一路四不象的拳——这时天才大亮。拾眼望见主席载着身赘肉缓缓跑来,他那自我感觉别提有多好了。
“主席,锻炼啊!”
“锻炼。”主席抬手往脑后做了个指示,“老王他已经跑回去了,还背着把剑。那把剑很精致,他昨天才买的。”
“啊?”老张顿时又出了一层汗。
糟糟糟!他喘吁吁地跑回宿舍区,看到老王已掺合在练太极剑的那一帶婆婆老老中。让人揪心的是,有五把剑握在评委的手里。老王鬼精,在悄悄地试图打破平衡了。他一个人摸黑受冷地跑马路,顶个屁用!
老张顺手折了根树枝,跑去跟老王并排站了,一比一划学起了太极剑。老王侧身看见是他,刚悬空的脚颤了一下。
“早啊,老张。”老王自觉得脸上有些皮笑肉不笑。
“你更早啊,老王。”
“你拿我的剑试一试,看称不称手。我也是昨天才学,昨天心血来潮就买了它。”
老王递过剑,老张接了,两人才自然了些。老张费了一声好剑,问这剑多少钱。
“才七十块,最好的要一百二。就我们这个水平,反正又不是要拿它杀人,七十块的也可以了。”说得老张捧腹一笑。
但老张还是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向夫人报告了老王的表现,说得很严重。
“那把剑多少钱?”
“七十。听他说,好的要一百二!”
“我们就买一百二的!”夫人把手一挥,异乎寻常地爽快,眼里仿佛已经映着那把寒光闪烁的剑。
这天做晚饭的时候,他夫人捧回了一百二的剑。抽出来看,却是一套鸳鸯剑!老张一惊一诧,转念又喜上眉头地叫了声好。
第二天一早,两口人英姿期实地出现在太极剑群之中。老王自然也吃了一惊,回家汇报,精明的妻子当即去商店调换回一套“鸳鸯”。
在太极剑的问题上,老张和老王又拉平了。每天早上,四名新学员都要同五名评委亲切地交谈上一刻钟。
老张悄声问一评委“依您看,我和他谁的希望大些?”
那评委不置可否地笑道:“实在也看不出有多少差别。不过,在这条线上,过去搞错了的,现在可能是对的,过去搞对了的,现在又可能是错的所以,最好不要强调过去怎么样,关键在于近期的工作业绩……”
老王从另一评委那儿也得到了类似的回答。
两人茅塞顿开。离开评还有半月,应该考虑做点什么让人震聋发聩的事情。
穿过窗户的阳光先照在老张的办公桌上,慢慢移向两张桌子的中间,再落到老王的办公桌上。他们相对熬坐了一天,腰也酸了背也硬了,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好点子来。
出黑板报:元旦贺新年,春节迎新春,五月红五月……年年老文章。开职工运动会,两人一块印奖品,颁奖的活儿当然是主席干,给钓鱼协会的活动当裁判,老张提秤,老王记录,颁奖的活儿当然是主席干。死了人,两人一块抬花圈去安抚亲属告慰亡灵,致悼词的活儿当然是主席干。两人从来就不显眼,不显眼到了几乎不存在的地步。
但是下来一个指标,他们忽然就显眼地存在看了,而且是特别显眼地存在于对方的心里要是不评职称就好了……评不行,不评,这活儿没奔头还有谁干?其实就是个“指标”问题,他妈的怨谁?
实在想不出什么可以创建新业绩的事情,越想越烦。真要去找主席提个建议,主席定会象裁判那样做个暂停的手势:得,先说要不要花钱?主意虽好,经费有限。前几年你们建议给基层的出报人员发补贴,结果每年发出二千多——成了个大包袱!这数目不好张扬,张扬出去,准得把两溜墙报拆了去砌厕所。以后还要不要黑板呢?谁也不知道,现在保留它,是因为二位还在,专干总得有个干活的内容。所以,不要再增加黑板报的开支。真泄气,不花钱能干什么事?不花钱只能去做“好人好事”,做“好人好事”与专业职称毫不相干,毫不相干的事情也就毫无必要去做一乐得个“悠闲”二字。
“到点了!”主席是人未进门笑先闻。“哈!两位还在坚守岗位啊商量什么?”
两位一齐仓皇站立,脸颊一样红。
“我们在想……不,我们在商量……”
“我知道,我知道。”主席握奉往太阳穴处敲了几敲。“我也想得头疼,一个指标怎么搞啊?我向上面反映,想争取一齐解决,可就是不行。说是这类职称不宜多评。没办法,你们当中的一位只有搭下一班车了。”
主席的话不算新闻,但他俩还是呆愣了一阵,中国的事情天天在变,还有没有“下一班车”,是个问题。
“你们也不要多想了,”主席宽解说,“没评上的也不是差一些,无非是个名。我今天考虑来考虑去,又找评委们离量了一气——既然你们俩各方面都差不多,那就看专业论文怎么样。还有些时间,你们各写一篇论文,到开评的前一天交上去,谁也别先交,这恐怕是最公平合理的办法了。评上没评上,谁也别怨谁。”
刹那间,老张顺畅地吐了一口气,老王则倒抽了一口凉气。
老张回到家,遇起二郎腿往沙发上一躺,连声叫夫人上酒。归我啦!他把胸脯拍得山响。他抄写过别人的无数篇文章,写篇论文是手到擒来的事。至于老王,可能还不知道论文为何物。
“这算什么?”夫人笑意全无。“他不会写,还不会求人帮忙写?他的小舅子在报社当记者,还写不过你?”到……
“阿?”老张猛然惊觉,又如同栽进冰窖。“我没想到……”
“那你就赶紧想一想!”
这一夜,不仅老王恭眉不展,老张也黎眉不展,两人都为论文的事憔悴了不少。
“你早,老王。”
“你早,老张。”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见面时,两人的眼睛都青了一圈。老张先客气地掏烟,老王也掏烟,相互退让一阵,两人换一支烟抽了。
老张问:“昨晚熬夜写论文啊?”
“你还不清楚我?画个画还凑合,写论文肯定是打屁不挨腿的。唉,这也不能怨谁,是不是?”
“当然怪只怪……”老张指指上头,省略了发牢骚。“我想了一夜,不如这样,我们合作写一篇,各桃一份交卷,干脆一模一样到底。”
“这怎么好?万一评上我,岂不是……”
老张很豁达很开朗地笑道:“评上你是你的运气,评上我是我的运气——全凭运气。总之我们同事了这么多年,大可不必为这点小事争个高低,你说是不是?”
老王着实感动了一下,悔不该同意妻子的主意找她弟弟写论文。难道折二十年的友情还比不上个什么职称?
“怎么样,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老王舒口气,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两人就摊开稿纸草拟论文。老张早已经打好了腹稿,一边念,一边照抄。老王一边抄,一边笑,这是篇令人愉快的论文,颇具幽默色彩,也是老张故意弄成这个样子的。
标题——《论出黑板报的程式》
开头的几句是:出黑板报必须用白粉笔,若是用黑粉笔,肯定一塌糊涂。至于为什么不能用黑粉笔,那是因为照板报的底色是黑的。
他们也写完毕,交换着检查了一遍。除了字迹不同、全部一模一样,轻松了,两人笑笑,说定了到那天一齐交上去。
老张够朋友。老王回到家,感慨良深,把论文之事向妻子作了汇报,妻子看过论文骂一声狗屁,她出弟弟代写的——那才是正儿八经的论文!
“算了,”老王说,”人家那样的高姿态,我怎能不讲信用?听天由命吧,本来我写文章的水平就不如他。”
“你呀,”妻子点着他的脑门说:“就是缺个心眼!明摆着,拿这种狗屁论文去交卷,让评委笑掉大牙!他是个能写的人,会甘心叫人嘲笑?他这是想稳住你,然后……
“别唠叨了,”老王又疲倦又厌烦。“为这事争来争去真够累的,还得罪人。随老张怎么办吧,反正我不干违约的事。睡个宽心觉。”
“在最后的关头败下阵来!”妻子还是狠狠刺激了他一下。
老王妻子的判断十分准确。老张白天嘻嘻哈哈悠悠晃晃,夜里却加班加点地翻阅资料,精心构筑了另一篇论文。到开评的一天,他还遭老王一道去交了论文。老王一点也不怀疑。
看来老张是胜券在握了。
评委还没散会,消息已传到了办公室。老张和老王都木讷了半晌。
“怎么可能?”老张的心直颤。也许是消息传错了,这种事常有。
同事们涌进来吵着要老王请客,老王仍然木呆,大伙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他身上的钱就去买东西了。一人传虚,众人传实,看来真是老王了。
老张被晾在一边,一颗心往下掉。谁担保老王不会另交一篇论文上去?你还以为自己棋高一着呢!他匆匆出了办公室去找主席。
主席正散会出来,见了老张便笑道:“你别在意啊,还有下一班嘛。我早已把话说在前头,你们俩实在没什么差别。”
“可是这评审……”
“没别的,他就是论文比你强一点,所以评了他。”
明白了,老张脸上立起一层鸡皮疙瘩。
“主席,我想看一下他的论文,也……”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如果老王的论文是别人代写的话。
“没必要吧,你们的论文都是我宣读的。莫非不相信我的公正?”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知道他那篇论文是什么题目?”
“哦,那题目我记得很清楚。”主席以回味一桩乐事的语调说,“那题目叫《论出黑板报的程式》,开头的几句很有味,念下去也很顺——切合本职工作,非常实际。”
“啊?”老张差点闭过气去。“可是我那篇……”
“你那篇也不错。”主席拍拍他的肩膀,难以觉察地皱了皱眉头。“不过,评委们觉得是我在作报告,而不象是你的专业论文。总之,事情已经过去了,反正得有一个评不上,评不上的,思想工作还得由我来做……”
老张心中叫屈,真想找个地方去悲恸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