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春风》1996年第1期
作者:曲静
萧红,本不该由我来写你,因为我们是同性。同性之间的爱有时来得不那么坦白,甚至毫无具体可言。假如可以选择,我宁愿爱上古时代的盘古,爱那个有名的刺客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具有怎样的一种盖世的豪气,让我仰望,让我血涌,让我青春的身体潮汐般颤抖。
然而萧红,我还是走近了你,走近了你的呼兰河,走近了你的故居,走近了风雨如磐的年代,走近而非走进。我谨慎地选择用词,因为我知道任何一种试图进入的尝试都是愚蠢的,在你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前留连,我能感受到你那目光里流露出的什么。是什么?我不说。
你31岁就死了,很多人为你扼腕。而我走近你的呼兰时,我30岁。假若不考虑半个世纪以来的时世变迁,仅以30岁的女人之间的拜访,我想我们或许还有一些相通的地方。然而萧红,你的死本身就已构成我们冥明两世的相隔;无言显示拒绝,凭着女人骨子里的一种东西,我猜测你并不欢迎这些此来彼去的骚扰。死亡使你选择了静态,你静静地飘零在天空中某片云间,用你忧郁的眼神复习者你的童年、你的后花园、你的不更世事的纯真。偶或你也会按下云头,对你家乡的那幢瓦屋垂下无以言明的一瞥,然后你定会匆匆飘远,像戴着花环唱着歌儿被水流漂走的奥菲莉娅一样。
你是那么热爱着你的家乡,因为是你家乡的点点滴滴成全你的笔、你的女作家的称谓。可是你热爱的同时又那么深刻地逃离,你厌恶你反抗你挣扎,你拔起你自己的根一路跌跌撞撞地流浪,也像每一个缺心眼的傻丫头一样,以为爱情婚姻家庭孩子能构成一个驿站,其实那是一个梦呵,梦呵,万劫不复。
……直到今日我仍相信爱情,尽管爱情本身摧残着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精神以至我们的文字,然而谁能否认呢,爱实际就是一种能力。爱的能力。我一直没心没肺地以为:文学女人的爱永远充满着激情。这无疑带着一种邪性,但这是真实的。因为我们活在我们的内心里,而我们的内心注满了对未知的新鲜感。回头再解释在你故居的照片中看到的你的眼神,充满了挑逗。
你偎着爱人叼着小烟斗。
身体的语言昭显着无言的暗示。
你也许自已都不觉得,你无邪的本身充满着诱惑。你真实地爱着,也真实地不满着现有的爱。爱当然不是一切。爱是一种平等一种尊重一种不分高下的较量,像两股扭紧的绳……
你的才华和你的早逝加之你过于辛酸的漂泊经历使人们大多迁怒于和你的名字无法分开的两位男人,两位在文坛上同样声名显赫的男人。
可我却突然发现,在半个世纪一片声讨之中你在天上的灵竟在兀自地狡點地笑,噙着你的小烟斗。你那笑的样子非常非常地特别,俏得媚气、野气,俏得超越时空。你真的不算漂亮,但你的身体散发着强烈的罂粟的气息,使一个又一个男人醉倒,你巫一-般跨越那些仆倒的男人,完成着你自已。哪怕是在临终的那一刻,你的喉部已发不出声音.你的意识已经破碎,你的魂魄开始悄悄地做游离状。萧红,你那一刻,想什么?
不。
是渴望你爱的男人握住你枯柴一般的手吗?
那不是你萧红。那爱太轻软太古典太没骨气了。
我想,我想你一定在竭力补缀着一个个破碎的影像。他们,或温厚或炽烈或纯熟或怯怯,那在你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显示出的恋眷催促着你芬芳的笑。你这呼兰河不贞的女儿,你这呼兰河嫡亲的女儿,你这唯一使呼兰河盖世流芳的不幸而又多情的女儿呵!
那血红的相思豆古典着昨日今日。残阳如血,落红纷纷,那几颗小豆子如你喉间咳出的殷红的血,装饰了你最后的岁月。你的书稿,你的墨痕,你的无从倾诉的长长长长的故事,你永远不会衰老的年轻的容颜,你再也走不出的31岁。
齐眉的流海儿端的妩媚,那目光让人猝然掉头……我一个人选择了一个燠热的午后再次来到你的故居,我穿着淡色的长裙,臂上还搭着红风衣。我在罂栗丛中一步步后移,竭力扫描这占地委实不小的院落,然后我就走进了那五间老屋。体会着感受着,隔世的摆设因了一种需要而远离了人的气息,而厚积的灰尘使陈腐衰旧愈加布上一屋子挥之不去的阴冷,尘世的喧嚣将老屋的壁板上钉着一幅幅与你无关的笑容……张家老宅那个顽皮的小丫头在我沉思默想的时候,从我腿间咯咯欢笑着溜走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呀,精彩又无奈,小姑娘,你难道至死都不肯原谅你的生身老父吗?你看老年的他与孙儿合影的面容是多么慈爱,你真的不想抱着他的胳膊撒一次娇?那是你唯一可以不用铺垫便可宜泄的爱,父女间的仇恨再大也不会大到无边,晚年的老父倚门望归的心理你应该晓得,哪怕他不原谅你又有什么,你终归是他的女儿,你怆然长跪泪湿襟衫,你的父亲即使掉头而去也会老泪纵橫……
好了好了,看屋的老人已准备关窗锁门,而张家老宅的周围已是炊烟四起。我跨出大门,一脚跨过半个世纪的时光,身着旗袍的塑像留在身后、满耳的流行音乐提示着90年代的喧哗与浮躁。听着街上的方言我很舒服,虽然隔省隔市,但语言上真是毫无差异,我身在异地的感觉一淡,竞讨价还价地买回两兜菜提回住处。
萧红,你走南闯北的,操的还是家乡的口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