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春风》1996年第1期
作者:王立纯
早晨上班,负责计划生育的老刘手拿一本表格走过来,冯修吾还没怎么在乎,例行公事嘛。可是,当他挺进到他的桌子前,郑重其事地问起他的年龄,他就有些准备不足了,深感无措极为茫然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三十过了,是四十了吧?老刘的脸仿佛吃了山楂似的酸出一些褶儿来,说你小子是不是有病啊,阴天下雨不知道,自己多大岁数还不知道?问我,我又不是你家长!周围的同事都哈哈笑,说是不是什么药吃错啦?冯修吾利用这个空档认真核实了一下,最后肯定地回答:没错。四十岁零三个月!眼看退休回家抱孙子的老刘表情就很揶输了,不咸不淡地说,那么,今后就应该叫你老冯了。——老冯你总还没丧失生育能力吧?
被称为老冯的冯修吾就吃了一惊,怎么想怎么不够真实。好象稍稍打了一个小盹儿,一睁眼睛,就四十了。问题就出在这个小盹上,他完全有理由断定。是谁趁机把他的年龄偷走了。如今的时光也和票子一样大为缩水,忙着忙着就是一天,一本台历还没怎么认真翻翻,就得卸下来重新换新的。如果仅仅是简单的更替倒也罢了,后来的日子渐渐褪色,眼中的世界变得黯淡而温吞,连血流似乎都不如早年欢快,床上那点事也被动起来,有点儿每况愈下节节败退的最象,这时候还有人来关心他的计划生育问题,就未免有讽刺的意味了。这么想着,便有些悲从中来,搪塞地用手朝老刘比划出一个圈圈,同屋的女士都很颖悟,别过脸去,捂住嘴吃吃做笑。
整个上午,冯修吾都瘟头瘟脑的打不起精神。他就是想不通,怎么会突然就四十了呢?他还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做,什么事都没做成,就稀里糊涂变成了老冯。他记得他曾是这个城市的青联委员,怎么加入的也不得而知,现在是不是已经因为年龄而被刷掉,也没人正式通知他。整天就是上班弄材料,下班挤车回家,然后把自己和老婆孩子关在十八平米的小笼子里,生活单调机械,象一只周而复始的轮子。到头来官让别人做了,钱让别人赚了,名让别人出了,他究竟落下了什么?大概只有这个真实的不可逆转的四十岁
想想这此,冯修吾涌出一种殉葬者的悲愤,觉得自己的活法过干守成处处总想对得起别人,结果就对不起自己了。他用叛逆的眼光看省周围的一切,环境就变得很不顺眼,连关头儿那个幽默可爱的秃顶也显得俗不可耐。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去,把一沓子乱七八糟的材料扔到他桌子上,很凛然地说道,关头儿,这活不该我干;再说,反来复去弄这个有什么意义?不如省几张纸给孩子们印课本!说完又在那沓纸上拍了很响的一下。关头儿就满脸惊讶了,仿佛吃着吃着面条突然咬了钉子,嘴大张着,好半天合拢不上。啊唷,你是不是真的有病啊?冯修吾没睬他,心里骂他一句:老鸡巴灯!
他决定早退一次,就当着大家的面。他为工作义务献工献时无计其数,现在,该他轻松轻松了。他要出去遛遛,随便找个地方,散一散心。他们机关有一句歇后语,打一早期电视片名:闹情绪逛大街——瞎球转(虾球传)。闹心的事每时每刻都有,能消愁解闷的途径却很少,他们是采用运动减肥的办法,生把种种烦郁走掉的。
十点多一点儿,冯修吾从办公室里出来,那天空正呈现出少有的蔚蓝,气温也相当宜人。他在一棵绦柳树下站了一小会儿,做了两口深呼吸,又突然觉得无处可去。正是黄金时间,哥们儿都在忙自己的事,讨扰是很不知趣的。而且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有哥们儿,他处在一个百无一用的位置上,昔日的朋友都渐渐疏远了,平时很少见面,见了面又无话可说,与其尴尬的敷衍,还不如不见面的好。再说,这世界天天都在闹乱子,按下葫芦起来瓢,快节奏的生活把人的情感都磨粗糙了,谁有闲功夫理睬一个小人物这么一点小苦恼?他这个苦恼又很矫情,闹不好人家会以为是神经出了毛病。怅然中他又想,有个情人也是不错的,可惜他没有,他对周围的女性一向很警惕。那些女人也真是的,都不拿他当个真正的男人,有时打夜班搞材料,问她们跟谁一搭,都说跟老冯,老冯安全。什么叫做安全?她们不叫他太监,就算很给他面子了。
这么信马由缰地想着,冯修吾发现他已经来到十字街口。他耐心地等着红绿灯,因为那些骄横的汽车令他敬畏,好象马路是专门为他们修的,也不管你是否上过人寿保险,顶着人家的自行车后座开,让人脊背凉嗖嗖的。头几天,就在一个公共汽车站上,一位等车的大学教授竟被辆奥迪撞倒,那智慧的脑浆在水泥地上恣肆流淌,只眼睛还大惑不解地望着天空;而大款车主只有小学四年文化,出事之后表现相当冷静,他说,给个价吧,多少钱,我认赔!那模样完全是个职业杀手。谁能标定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时价呢?冯修吾就想,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冯修吾从斑马线上平安地走过去,远远的就看见驶过来一辆公共汽车。冯修吾就想,上去,管它到哪呢,坐到终点,浪掷人生片刻,干他一回没谱的事,也算没白活四十岁。他生活得太吃力,就是凡事太理智太清醒,太循规蹈矩了。就奋勇地挤上去,车上的人多得超出了他的估计,他不禁又有些后悔,刚要下去,那个满脸淌汗的乘务员用气门准确地夹了他一下。他清醒地知道,这并不能说明自己有魅力,多半是由于他的呆气和拙笨,属于那种人见人捏的软柿子,反正她心情不好要找一个出气筒,不夹他夹谁?他就对着那张被汗水冲出道道沟壑的粉脸笑了一下,表现出极大的理解与宽悯。
车是通向江边的。他想,江边就江边,火葬场也不怕!这么想着他又觉得好笑,为那么一点情绪,竟是要赴汤蹈火呢!后来他有了一个座位,就故意把脸朝向窗外看景儿,摆出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要不然,上来一位老弱病妇,不等人家说话,他就上赶着让座了。没办法,这是他的积习,或者说老毛病。
江水挺肥,浩浩荡荡的一池浑黄,水里岸上都有一些光着露着的人,看上去肉色纷然。冯修吾也不是老派,他就是看不惯三点式和低领衫,不看吧,那种奇妙的凸凹就在咫尺之外,谁又不是瞎子;一看还真叫人受不了,那滋味抓心挠肝的,即使修炼到家的正人君子,也难保不被撩逗出几分邪念。社会越发展,人们身上穿得越少,真不敢想象,若干年之后,人类这种动物还要不要穿衣服,到时候满世界是没毛的光腚猴子,办那种事就象握手那么简单,那还有什么廉耻和文明可言?不过到那时候幸好他已经不在了,眼不见心不烦,也不必瞎替后人操心。
一面感慨系之,一面就沿着江堤信步走去。刚刚出浴的女人和休闲观光的女人都很娇艳,看不到特别可憎的面孔。如今的女人都是靠化妆品堆砌起来的,妻那时候就不行了,妻只有雪花膏和蛤蜊油,又不能动不动就跑美容院,看上去就很朴素了。他和朴素的妻子和和气气地生活了十五年,叫他奇怪的是,妻依然朴素如常,毫无改变,拒绝一切新潮和时尚,吃一点好的就象活遭罪、却莫名其妙地喜欢吃玉米面大饼子,喜欢苣英菜和大葱蘸酱。总之,妻是个不会享福的感官倒错者,有时他就想,翻身解放对于她这种人有什么实际意义呢?也许,她更喜欢旧社会的吃糠咽菜。
冯修吾倚着栏杆凭吊了一会江水和光阴,感到一种顺水漂流的落寞与无奈。忽然看到有一处打气枪的场子,就有些技痒,散散漫漫地凑过去,买了十发铅弹,他当过基干民兵,他有过五枪四十几环的好成绩,可这枪怎么瞄怎么别扭,他就知道,是摊主在枪上做过手脚了。这种事争执是没用的,再说,一两元钱的游戏,也犯不上,摊主似乎抓准了这点,从来往游客身上赚昧心钱,而且理直气壮毫不手软。识破了这点,他就笑一笑,又买了十发子弹。这回他找到了窍门,所谓声东击西,歪打正着,看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在面前啪啪炸响,就有了几分得意,心想,我瞄的是一个气球,打着的却又是一个气球,这很有点儿幽默与哲理。气球装衬起来的靶子有如一片残败的花畦,摊主看他的目光就有了仇恨的成分,收枪的时候对他说了一个响亮的脏字,冯修吾就说,你干脆把枪管弯成个U型算了,谁一开枪就打到自己,那才叫有意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