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今古谭书店开业20周年征文专题系列之003｜持灯的守夜人-韩鹏程和他的古旧书店

作者：韦群

春节刚过，2月9日，在微信上忽然看到老朋友韩鹏程关于今古谭书店（原曲阜古旧书店）开业20周年的征文信息，10日，更在“国学百科”网站上正式刊出征文启事。在今天这个网络异常发达、各种信息真假难辨又让人惯于麻木的时代，这条简短的信息却让我心中一颤，仿佛平淡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说起韩老板和他的古旧书店，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提上世纪80年代。1984年7月，我告别校园，来到曲阜城工作。

80年代，那是一段让人终生难忘的美好时光，青春，纯洁，激情，活力，理想，梦想，文学，远方……等等这些字眼，是那个时代最显著的特征，是永不褪色的鲜活的标签。人们如饥似渴的阅读着刚刚翻译出版的外国名著，各种文学沙龙和诗社纷纷出笼。与此同时，商业忽然也活跃起来，城市沿街的门面房前开业的礼炮声不绝于耳，仿佛每天都有新店铺开张。个体户，万元户，下海等等这些新鲜名词又让人应接不暇。生活在这样一种时代氛围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似春风拂面。在我的记忆里，韩老板和他的古旧书店就一直陪伴着我，仿佛身边的亲人一般，不曾有数日的疏离。

古旧书店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曲阜明故城鼓楼大街中间向东一条丁字型的小巷里，图书馆路北斜对过一间十多平方的临街房：戴着一顶仿古建筑的帽子，门头上方是一块比例偏大的门额，上书“曲阜古旧书店”几个金黄大字。走进去一看，四壁都是古旧图书，拥挤地摆在同样陈旧的货架子上，高高的一直堆到天花板上。有的书架还微斜欲倾，似乎随时都有摇摇欲坠的危险。平日里，韩老板就坐在进门的右侧，在一张旧木桌子后面，平和地恭候着每一个踱步进入书店的客人。

那个时候，国营的新华书店位于鼓楼门东，占据市中心最显赫的黄金地段，我也经常光顾，但国营企业那一脸严肃的经营风格，还是让我觉得韩老板和他的古旧书店更加亲切，容易让人接近。古旧图书面积虽然不大，可是被横七竖八的书架分割的如迷宫一般，客人进去，跻身在狭窄的过道里挑书，站着或半蹲，随便翻阅，一看就是半天，间或与韩老板有一搭无一搭的问话，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然。客人挑选图书，韩老板也不闲着，他忙着自己的活儿：捣鼓根雕，摆弄古董，还喜欢涂抹几笔，或者是包装需要邮递的外地客户的图书。在书架间隙的墙上、书架高处及角落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种空烟盒，摆着那么几件属于韩老板的“艺术品”，临街的窗台内挂着他的“画作”——真是名副其实，古旧就古旧，店里的一切，仿佛都蒙着一层淡淡的岁月的薄雾，一直就静悄悄的待在那里。那些悄悄溜走的美好岁月，好像就藏在书店里某个地方，让人心心念念。

后来我才知道，在古旧书店之前，书店是2002年在路南市图书馆只有两三平米的门房里开张的，取名“蜗牛书屋”。半年后，“小蜗牛”才爬到了街对面开始了长达15年孤独寂寞的文化苦旅。

在电影公司后面的那条小街上，与古旧书店并肩而立的，是各种商业小店铺。卖服装的，卖凉皮的，卖咖啡的，卖鸭脖的，林林总总。而且，关门又开张，店主易人，经年轮流不断，像是以这条街为舞台背景演出的多幕剧，但古旧书店却不闻不问，旁若无人，任市面上风云变幻，岿然不动。在一个不怎么读书的时代，古旧书店跻身其中，怎么看都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点不合时宜，形单影只。可是，读书人对韩老板的古旧书店却有另一番感受。

虽然也从私人手里偶尔收一些旧书，但韩老板进书的渠道主要是济南市场，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去省城一趟，拉回来一麻袋一麻袋的旧书，堆在书店门口等待分类整理，可是不等上架，便率先被恰巧赶到的顾客翻腾起来，几番过后，挑走一大批，韩老板才不紧不慢地收拾残局。虽曰旧书，可新旧不一，价格低的惊人，比某知名旧书网上还要便宜。同时，这里图书杂而全，古今中外，天文地理，高雅通俗，应有尽有，这让囊中羞涩的读书人欣喜若狂。渐渐地，古旧书店在曲阜及周边有了些名气，滚滚红尘中，散落在各处的文化人（那些爱书的人）开始聚集在古旧书店，长久地纠缠着，不离不弃。曲阜城里的不用说了，凡是骨子里爱书如命的人，几乎都是韩老板书店的常客，不一定什么时候，逛街或者路过的时候，就不由自主的拐进电影公司路北的这条小巷，磨蹭半天淘上几本宝贝，喜滋滋地归去。有一些旅游的背包客，也会在走街串巷中不经意间发现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书店，像发现新大陆似得立即被吸引，离开时不忘让韩老板在所购图书的扉页上盖上一枚小小的纪念戳。也有很多外地来曲阜求学或短期工作的人，因书与韩老板结缘，不少在离曲之前，还专门去古旧书店与韩老板在门口合影留念，没有刻意的打扮，没有庄重的气氛，一切都那样自然平淡，在门口随便一站，笑嘻嘻的拍上一张，若干年后变成金不换的一段时光物证。很多人离开曲阜后，因购书问询或其他杂务，依然常年与韩老板书信往来不断。最近十几年，人人一部手机，网络异常发达，韩老板和他的古旧书店也借着网络的翅膀飞越千山万水，冲破地理空间的阻隔，走出曲阜、山东，装点着许多人的梦境，影响越来越大。

岁月如烟，随风而逝，许多人，许多事，在记忆里渐渐淡去了，模糊了，可是很奇怪，总有这么一幅画面，长久地、牢牢地印在在我的脑海里：古城的夜晚，夜色渐浓，倦鸟归巢，万家灯火，临街的店铺陆续打烊了，转了几条小街，远远就看到电影公司后面小街上有一扇窗口里发出悠悠的橘黄灯光，古旧书店还在那里坚守，仿佛在等最后一个约好的客人到来。那情景，好像多是在秋季或冬季，在寒风中、在秋雨里、在飘雪的日子——让人心里暖暖的，觉得这世间原来还有一些值得留恋的美好事物，甚至要忽地善念陡生，感谢岁月赐予的一切，原谅世间的一切缺陷与丑陋。

这个长久盘亘、经常闪现的画面，就是本文题目的由来。守夜人，本来是一个政治经济学名词，这里被我借来一用：当芸芸众生在沉睡的时候，韩老板就像一个持灯的守夜人——感觉没有比之更贴切的了。不是吗？韩老板的古旧书店，多么像伫立在小小孤岛上的一盏昏黄的小灯，尽管萤萤如豆，却在长夜里散发着巨大的希望光芒。

2017年7月，韩老板的古旧书店从明故城内搬到了曲阜师范大学东路南首路西，店名也改为“今古谭书店”，透着一股缥缈悠远的仙气。那是一栋两层的楼房，面积大了，图书也更多了。于是，新老顾客纷纷相互打听，一路又追过去，继续翻书买书，找韩老板聊天。可能是因为租赁费用的问题，大约一年多后，韩老板再度迁址，大学东路北端路东一个居民院落成了“今古谭书店”的新家。新店的这个院落，应该是上世纪90年代至两千年的建筑吧，不土不洋，不新不旧，感觉却甚好，正房坐北朝南，有东西配房，有院井。因书店经营需要，各房屋之间没有了阻隔，完全是相互贯通的。正房前面的走廊，被密封起来，成了来逛店淘书的新朋老友喝茶谈天的小小天地，天晴的时候，满满的阳光直照进来；下雨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紧不慢，让人发呆出神，那种惬意劲儿，那种温馨氛围，简直是给个五星级酒店也不换。西配房成了道街的门面，韩老板和他的爱人，照例到在门口里一张桌子后面，打理生意，笑迎客人。门外路基上，有棵大梧桐树，亭亭如盖——远远望去，仿佛就是从韩老板书店里那些中国山水画册上偷偷飘下来的，幻化成了“今古谭书店”！

二十年间，中国社会一刻不停地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80年代文化的激情淡淡散去，经济大潮席卷着华夏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理想让位于现实，文化让位于物质。云散了，梦醒了！文化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伴着莫名的精神焦虑。

著名诗人北岛在散文《波兰来客》中这样回忆道：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北岛就是北岛，果然厉害！平淡的句子里，道尽了当下文化上的巨大空落和荒凉。

岁月在流失，朋友在分化，花开花落，潮起潮落。有的适应现实，八面玲珑，或飞黄腾达，或终归落寞；有的下海弄潮，左冲右突，或一夜暴富，或沉沉浮浮；有的混迹市井，或引车卖浆，或自娱自乐。另有一些文化人，在寂寞中各自坚守着自己的一片精神园地，高冷，寂寞，孤独，自在。

几年前，在参与编写济宁研学旅游图书时，我曾简略地了记述了韩老板的古旧书店，说人们毕竟在情感上难以接受一个没有书店的文化圣城！但是，我太天真了，我看走了眼。现在，韩老板的古旧书店搬出了那条小街，新华书店也不再与鼓楼及西门的孔府、孔庙毗邻，迁到了南部新城区，曲阜明故城真成了没有一家像样的书店的文化古城——这也不错！没有了书店，起码三孔等文物古迹还在，四书五经还在，所以文化就在，圣城的桂冠还在，于是乎，曲阜人的底气就在。

在网络时代，人人一部手机，可以娱乐至死，梦想都在里面，买书读书似乎成了一件只有迂腐不堪的笨人才肯去做的事情。想想看吧，20年里，世界翻天地覆，中国眼花缭乱，可是，不管外部世界如何风云变幻，惊雷滚滚，却惊不醒韩老板的书痴之梦，这得需要何等的修炼、何等的定力啊！20年的坚守，就是守一个不想醒来的人生之梦啊。

现在，我还时常走过熙熙攘攘的鼓楼大街，从电影公司后面那条小街上穿过，虽然原来的古旧书店不在了，早已换了新的门面，但每次路过，我还是忍不住扭头看上几眼，仿佛韩老板还坐在那门口后面，喜盈盈的招呼道：

“来啦？”

“来了，又进了什么好书啊？”

“刚刚进来一批，看看吧·······”

曲阜的梦是什么，我不知道；圣城的梦是否还在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韩老板的梦，20年前他做这个梦的时候，没有想到过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金玉满堂，今天他还在梦里，不想醒，也不愿醒——因为，他知道，他的梦一旦被喧哗的尘世唤醒了，他几十年的老朋友们就会变戏法的离开他，烟消云散，从此可能永不再见！

我猜想，我希望，我及千千万万今古谭书店的新朋老友，肯定会陪韩老板一辈子守护这个梦，而且会不断有人加入到这个略显孤单的队伍中来。

此时此刻，我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这样吟唱：

我们一直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还是岁月昨日的声音。

2022年2月14日韦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