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亦男

一、前言

今年是宋代大儒朱熹诞辰865周年。在将近九个世纪中，朱子对中国文化发生过重大的影响，不但直接影响了宋以后元明清三代的学术思潮,还间接影响到邻近日韩的文化;进入本世纪以后，更成为国际汉学研究及中国哲学研究的重心,俨然成为一门显学。中国儒学的开山祖师当然是孔子,而晚于孔子1800年的朱熹，虽然只是为孔子《论语》作注解,而且声明他注解的每一个字都如在天平上称过,即孔子怎么说,他就怎么注,不轻一点,也不重一点;不高些,也不低些。这种研究方法,拿今天做学问强调要有发明要有创意来衡量，则朱子的注《论语》,只能算是拾孔子的牙慧,道道地地的“述而不作”。但换一个观点看，正说明了朱子的自信，只有他才真正懂得孔子，也最有资格做孔子的传人。他不但用同样方法注解四子书,而且注遍群经,其成就与贡献遂得到了极大的肯定。

如钱穆先生说:“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旷观全史,恐无第二人堪与伦比。”陈荣捷先生说:“朱子思想为我国数百年哲学、教育、考试、书院等之典型，而又操纵中日韩三国之思潮与制度，达数百载。显为孔孟以后影响最大之思想家。”又如牟宗三先生在《心体与性体》一书中，对朱子的推崇,说他:“注遍群经,讲遍各家，其所反映投射之颜色，沾满一切，吾人虽不能以为标准，实不能不以为中心(焦点)。”即牟先生肯定了朱子对儒学的贡献,但又提醒吾人研究儒学不能以朱子为标准，而实际上又不能不以朱子为中心。此话看来十分书吊诡。其实正因为牟先生对朱子之学看得透彻，才把握到朱子思想的真义，才得出此一结论。他首先批评朱子的心态根本不宜于讲《论》、《孟》、《中庸》、与《易传》,因为对于由“盉民”诗所统系之心、性、仁一面，与“维天之命”诗所统系之“于穆不已”之天命之体一面根本不能有生命、智慧上之相呼应。而且以“心之德、爱之理”的方式去说“仁”,既不能尽孔子所说仁之实义;以“心、性、情三分”之格局去理解孟子,尤与孟子“本心即性”之本心义不相应;以“理气二分”之格局去理解《中庸》、《易传》“生物不测”之天道、神体，乃至诚体，尤觉睽违重重。因此若以朱子为标准，根据其讲法去理解先秦旧典，与儒家的基本义理实不相应。唯一相应的是《大学》，虽不必完全合《大学》原义,然毕竟是相应,故能顺格物穷理的认知方式，重视“下学”与“道问学”的层面,而开出另一重知识的系统。就先秦儒学之正宗言,固是一步歧出,但就儒学思想之发展言，不但是一步突破与创新,且与现代重知识的思潮相衔接。而本文即根据牟先生此一判别为基础,尝试探讨朱子思想中之现代性因素。

二、朱子与道统

(一)朱子在道统中的地位

首先就客观地位言，朱子乃儒家道统的建立者，且自任为道统之传人，如门人黄干撰朱子行状，即谓“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得统之正，任传道之责者不过数人，而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继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张子继其绝，至先生而始著。”其后《宋史》的《道学传》也称“朱夫子继承宋儒的正宗”。当今朱子学专家陈荣捷先生在论朱子的贡献时更下结论说:“朱子已建立新儒学之整个建构于坚固基础上，在此一意义上，朱子实’集’新儒学整个系统之大成。”但牟先生却提出相反的看法，说朱子为“别子”而非“正宗”，与儒家道统无关，实际是另外开出一传统。其言曰:“朱子固伟大,能开出一新传统，其取得正宗之地位,实只是别子为宗也。”

其次就学问内容言，《中庸》指出的“尊德性”与“道问学”,一直被公认是支撑儒学规模的两大支柱,或比喻为车之二轮。朱子也认同此义，在《答项平父书》云:“大抵子思以来,教人之法,惟以尊德性、道问学两事为用力之要。今子静所说专是尊德性事，而熹平日所论却是问学多了。”显然朱子已察觉到自己在两者之中有所偏差，但钱穆先生在《朱子新学案》中却赞美朱子之学能够两者兼顾，曰:“朱子精神充满，气魄恢宏,故能立大规模而兼斯两者,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四通六辟,成此一家。”而牟先生却提出相反的看法,批评朱子与《中庸》,甚至《论》、《孟》、《易传》等先秦儒家旧典根本不相应。牟先生说他原来也是接受传统的看法，认为宋明儒都是继承先秦儒家，既“尊德性”又“道问学”，认为象山、阳明，与朱子及朱子之后学互相争论对尊德性与道问学孰轻孰重的问题，无多大意义。因为朱子未尝不尊德性，亦未尝无“心之德”、“心具众理”、“心理合一”、“无心外之法”等语句与争论。象山、阳明亦未尝不重学、不处事、不读书。虽未章句注解，考订文献，然何必人人都做同样工作?道问学亦不必是两系统之异。象山、阳明固不必为异端，而伊川、朱子亦未必不能相应先秦儒家之旧义而为大宗。直到他认真去处理内部之义理问题，才发现其中争论并非全无意义，也不完全是门户意气之争。即两者之间实有义理之根本差异处，不可不作进一步之分辨，而终于判定双方为两个不同的系统。象山、阳明才是继承道统之正宗,而伊川是《礼记》所谓“别子”，朱子则是继别子为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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