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亦男
(二)朱子非正宗而是“别子为宗”
牟先生一再表示他整理疏解北宋四家与朱子为一艰巨的工作,不仅因为朱子著作分量最多,而且朱子是由遍注群经,讲遍北宋四家而形成系统者,是故其要点之确义颇不易把握,思理的脉胳亦不够凸显。所以很多研究朱子者,很难一探究竟,常觉冲突百出,矛盾重重。而牟先生说他是用坚壁清野的办法。即在双方的对比剔剥中将朱子所反映投射的颜色-一剔剥开来,还其本来面目,而双方的眉目自然朗现,而彼此的思路也就清晰可辨了。例如他将朱子对孟子心、性、情、才之理解,或“尽心知性”之理解,对《中庸》“中和”之理解,以及对于濂溪、横渠、明道等所讲的诚体、神体、仁体的理解,发觉皆不相应;而且朱子力斥象山为禅。这才发现真正的关键在对“道体”一义了解不透,因而影响工夫入路完全不同。
牟先生解释这不透的一点,即在:对于形而上的实体只理解为“存有“(Being,ontological being)而不活动者(merely being but not at the same time activity )。但在先秦旧义以及濂溪、横渠、明道之所体悟者,其形而上的实体,或称天命不已之体,易体、中体、太极、太虚、诚体、神体、心体、性体、仁体等乃是”即存有即活动”者。至于朱子则不能讲诚体、神体、心体。因为朱子所言的实体”只存有而不活动”,这是两者之差别,也是系统之所以分的原因。所谓”即存有即活动”的实体,就统天地万物而为其体言,日形而上的实体(道体 Metaphtsical reality ),此即是能起宇宙生化之”创造实体”,就其具于个体之中而为其体言,则曰”性体”,此则是能引起道德创造之”创造实体”,而由人能自觉地作道德实践以证实之,此所以孟子言本心即性也。客观地,就本体宇宙论地自天命实体而言,万物皆以此为体,即潜能地以此为性,但不能像人一样能自觉地作道德实践,故只有人能以此为性。牟先生认为宋明儒的正宗即应与《论》、《孟》、《中庸》、《易传》精神相继承相呼应的,其目的是在豁醒先秦儒家的”成德之教”,是要说明吾人之自觉的道德实践所以可能之超越的根据。此超越根据直接地是吾人之性体,同时即通形而上的实体,即由”尽心知性知天”而渗透至”天道性命通而为一”。本心是道德的,同时也是形而上的,具有绝对的普遍性。心体充其极,性体亦充其极,心即是体,故曰心体。自其”形而上的心”言与”于穆不已”之天命实体合一而为一,则心也而性矣。自其为”道德的心”而言,则性始有真实的道德创造(道德行为之纯亦不已)之可言,是则性也而心矣。是故客观地言之曰性,主观地言之曰心。自”在其自己”而言,曰性;自其通过”对其自己”之自觉而有真实而具体的彰显呈现而言则曰心。客观地自”于穆不已”之天命实体言性,其”心”义首先是形而上的,自诚体、神体、寂感真几而表示。若更为形式地言之,此”心”义即为”活动”义( Activity ),是”动而无动”之动。此实体、性体,本是”即存有即活动”者,故能妙运万物而起宇宙生化与道德创造之大用。与《论》、《孟》通而为一而言之,即由孔子之仁与孟子之心性彰著而证实之。是故仁亦是体,故曰”仁体”,与孟子的心性,皆是”即活动即存有者”。这就是由《论》、《孟》、《中庸》、《易传》通而为一的主要内涵,牟先生即根据此一中心观念作为判断根据,依”只存有而不活动”说,则程颐、朱子之系统为:主观地说,是静涵静摄系统;客观地说,是本体论的存有之系统,简言之,为横摄系统。依”即存有即活动”说,则先秦旧义以及宋明儒之大宗,皆是本体宇宙论的实体之道德地、创生的直贯之系统,简言之,为纵贯系统。系统既异,含于其中之工夫入路亦异。横摄系统为顺取之路,纵贯系统为逆觉之路。
以上的分判,乃是义理上的必然。牟先生决不是意气地在争论孰为道统,也不是要打压朱子在儒学中的权威,反而是表扬了朱子另开一系统的伟大处。而且纵贯系统正需有横摄系统来作补充。两系统一纵一横,一经一纬,恰似西方之柏拉图传统,与康德传统之异。前者海德格尔( Heidegger )名之曰”本质伦理”;后者海德格尔名之曰”方向伦理”。拿儒家来说,则先秦旧义及宋明儒之大宗,孔孟、濂溪、横渠、明道、陆王等属于方向伦理。所依据的形而上的实体是超越的、动态的。”即存有即活动”从上而下直贯,吾人可以由反身而诚,自证其道德的本心自发自律自定方向自作主宰以为吾人之性体(本心即性),故为自律道德。而伊川、朱子则属于本质伦理,其形而上实体,虽是超越的,却是静态的,”只存有而不活动”,即此实体(性体),只是理,并无心之活动义,即非本心即性,心从性体上脱落下来,只成为后天的心气之灵之心,故人之实践之为道德的,是一种他律道德,盖理在心之外律之也。”
故两系差异甚大,是横摄系统与纵贯系统之异,是他律道德与自律道德之异,是本质伦理与方向伦理之异,由此可见伊川、朱子所开出的确为一新的系统。在西方是先有本质伦理的出现,而柏拉图所代表的希腊传统又是西方的大宗,而在中国,本质伦理虽然后出现,但却建立起一与孔子传统相抗衡的朱子传统,而且此一新系统,重知识,近常情,与现代精神相契合,也更易为人所接受。
三、朱子与《大学》
牟先生说朱子唯一相应者为《大学》,此相应开始完全是不自觉的,因伊川、朱子之言道体、性体,简之为性理,原本亦源自《中庸》、《易传》与《孟子》。只因对于”于穆不已”之体不能有相应之体悟,对于孟子所言之性体不能有相应之体悟,故只简化汰滤而为”只存有而不活动”之”存在之理”,然后顺”理”之存有义想下去,遂与原初之义相反,偏向重视下学,重视知识,重视渐教的”道问学”的系统。牟先生认为这都是由于伊川、朱子言道德性体之根本转向而来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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