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孔子文化》第22期
作者:张俊成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大学之三纲领也,岂独大学之纲领,亦为儒家宏阔思想体系之纲领也。《大学》之重在于其为窥探儒学要义之津梁,程子所谓初学人德之门者也,不得其门而人,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也。三纲领定人生之境界,设进步之阶梯,君子道德完善、超凡入圣所由此也。
明明德者,朱子谓:“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人所得于天者即朱子所谓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者也。此至善之性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不得保其初心,为学者当务明之又明也。余意明明德者即明明性,德即性,性即德,性在内,德在外也。《大学》云:“顾諟天之明命。”明命者,朱子谓天之所以与我,而我之所以为德者也。命即天命,天命即天理。天命与之于人即为性,性外化则为德,此德光明谓之明德,虚灵不味,以具众理者也。明德、明命、明性者,其义一也。
明明德即孟子所言尽心知性也,与佛家之明心见性异曲同工之妙矣。儒家之明性在佛家谓之实性。《六祖坛经》云:“实性者:处凡愚而不减,在圣贤而不增,住烦恼而不乱,居禅定而不寂,不断、不常、不来、不去、不在中间及内外,不生不灭,性相如如,常住不迁,名之日道。“阳明先生谓无时无处不是有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就是明明德。明明德亦即修己之意,朱子, 阳明先生所解同也。人之心性本自清明,然私欲所重、外物所拘,君子当修身以复其明也。神秀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此之谓也。如何修已,《大学》所云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者也。
亲民者,程子意“新”当作“新”,朱子承其意,并言“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阳明先生则以旧本为正,意谓“亲”不得读为“新”。
《传习录》载阳明与弟子徐爱之问答,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日:“‘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如《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大学》后章言: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日:“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朱子以此章为释新民之意,据此谓亲民当做新民,初看言之有据,读阳明先生之解,对比二者之意熟读详昧,叹阳明之高屋建瓴,程朱夫子有所偏矣!“新民”其意味小,“亲民”则意味大。大学之旨,意在阐述修己安人之道。明明德即修已,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者也。亲民即安人,即齐家、治国、平天下者也,此非新民之意之能涵盖也。且如阳明先生所言此皆于“新”字无发明,而与亲民之意更合。新民者谓革民旧弊,以复其新,此亦亲民之意也。亲民可涵盖新民之意,然新民不可涵盖亲民之意也。以《大学》及儒家思想之大格局而论,显“亲民”更契儒家之要义。所谓亲民者,即周公所“以民为本”、孔子所“仁者爱人”、“修已以安人”、孟子所“与民同乐”、“亲亲仁民”者也。齐家、治国、平天下皆以亲为要,亲之要在于民心,不得民心者家不得齐、国不得治、天下不得平矣。止于至善者,朱子谓:“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事理当然之极即事物皆有当然定理之意,即事物都有其内在规律。程子所谓事理即天理,君子当存天理、灭人欲,阳明先生则谓”存天理,去人欲” ,可见此处圣人之思同源,旨趣归一。
《传习录》言(徐)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精至一处”即《尚书·虞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 允执厥中”之“惟精惟一”是也,意谓用功精深,用心专一之意。此句意谓人心居高思危,道心微妙居中,惟精惟一是道心的心法,我们要真诚的保持惟精惟一之道, 秉持中庸之德。)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即朱熹《大学章句》)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先生日:“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传习录》又言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清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犹如‘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情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阳明先生谓尽心之本体,谓之止于至善,至善者,心之本体。知至善惟在于吾心,则求之有定向。即天理本存于心,不得求于外物。又云:“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朱子所谓至善为事物当然之定理,即天理之极。君子由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条目工夫使天理内化于心,以达道德至善之境。阳明先生则谓“心即理”,即心方为“理”之宰,舍此心外,无“理”之存在。阳明先生谓“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格物”实为“格心”,即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其重在于心之上,而不在外物之上。朱子达至善之境在求外于物,尽天理之极;而阳明先生则求内于心,尽心之本体。但无论求内求外,达至善之境其意一也。
至善重在道德之完善,《大学》所谓“道圣德至善”是也。“止于至善”即君子道德境界达到至善之境而不迁之意。君子之德达至善之境,即已超凡人圣矣!阳明11岁时,问师:“何谓第一要事?师答:“唯读书获取科举名第。”阳明驳道:“第一等事恐怕非读书登第,应是读书学做圣贤。”故儒家要义无他,学做圣贤也矣。大学之三纲领,意即由修己安人以达超凡人圣、至善之境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