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孔子文化》第13期
作者:黄怀信
(续上文)
何谓行仁、做仁事?根据上文的理解,行仁就是献爱心、做关爱他人的事。那么仁者恒思爱人,心里总装着他人,故必“安仁”(以行仁为安);智者懂得“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道理,所以“利仁”(以行仁为利)。“当仁,不让于师”(《卫灵公》),是说应当行仁献爱心的时候,学生不让老师。总之“行仁”就是献爱心、做关爱他人之事,包括今所谓助人为乐、见义勇为、舍己救人之类,可见“仁”并非简单的人道主义所能概括。
再说“仁”名。《颜渊》篇记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出门如见大宾”,正是谦敬爱人的表现;“使民如承大祭”,正是爱民的表现;“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说明他能够将心比心,有爱人之心;“在邦无怨,在家无怨”,无非是因为他有爱人之心而任劳任怨。如此之人,自然得有“仁”名。可见此表示仁名之“仁”,实质也是关爱他人。
以上分析可知,《论语)之“仁”,其实质无不可以用“爱人”即关爱他人来概括。匡亚明《孔子评传》认为,孔子的“仁”除了爱人外,“还常被作为与爱人有直接或间接关系或其它含义的用语”,并举例一《雍也》篇“(樊迟)问仁,(孔子)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雍也》),证明“仁”“泛指道德和有道德的人”;举例二《子罕》篇孔子日“仁者不忧”《子罕》),证明“仁”“泛指乐观而有高尚情操的人”;举例三《卫灵公》篇孔子说“当仁不让于师”,证明“仁”“泛指真理”。并进而认为“仁”有多方面、多层次的具体内容。(匡亚明《孔子评传•第四章》)显然,所举例一是没有弄明白“先难而后获”之所以为仁的道理,也不知道“仁者”二字当衍;例二是没有弄明白仁者之所以不忧的道理;例三也完全是出于传统以来对该语的误解。近人谢无量先生更认为“孔子平日所言及所定五经中所有诸德(凡四十九个),殆无不在仁之中”,(谢无量《中国哲学史•第一篇上》,转引自匡亚明《孔子评传》)实在是没有道理。当然,除了爱人以外,孔子仁学也有仁及鸟兽的内容,比如他“钓而不网(旧误‘纲’),弋不射宿”(《述而》)。但实际上,这一思想正是“爱人”思想的自然延伸。即由关爱他人,延伸到关爱自身以外的所有生灵。当然,孔子讲“仁”,并不是要爱所有的人,比如他“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阳货》。“恶”,自然就不会爱。所以他认为“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爱憎分明。可见他讲“仁”是有原则的。
那么,“仁”字的本义又是什么呢?《说文解字》云:“仁,亲也,从‘人二’。”亲,显然是指与人相亲。与人相亲,就是爱人。“从‘人二’,怎么就是爱人?因为“人二”,就是“人两个”,即两个具有平列、对等关系的人。这两个人,就是指自己和他人。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引汉人“相人偶”之说,解释云:“人偶,犹言尔我亲密之词。”“尔我”,即自己与他人。自己和他人怎么平列呢?只能是像对待自己一样地对待他人。人对待自己,总是善待。所以说,像善待自己一样地善待他人,就是仁。善待他人,自然就要关爱他人。所以说,仁就是爱人。可见仁字的本义本来就是爱人,与孔子所讲的“仁”是完全一致的。
“仁”字在古文字中作“身心”,很多人认为是会“身心合一”之意。愚意正相反:此字当会身、心分离之义。身心分离,就是心在身外。心在身外,就是心不在自己身上。不在自己身上,自然就在他人身上。而心在他人身上,就是替他人着想;替他人着想,自然就会关爱他人。可见与从“人二”之义完全相同,所以为异体字。《说文》古文“仁”作“忎”,或以为“千”系“身”字之讹,也有可能,不过从“千心”会意,也能讲通。因为一千条心,正是形容为他人着想之多。可见还是关爱他人之义。由此可见,“仁”之本义就是心里装着他人,替他人着想、关爱他人。而《中庸》之“仁者,人也”,《孟子》之“仁也者,人也”,完全是讲人性,而不是讲字义。
综上可知,孔子仁学的实质内涵就是“爱人”即关爱他人;主张“仁”,就是主张人与人之间互相关爱。一个人若能关爱他人,与人的关系自然就会融洽;若社会上人人都能讲仁、行仁,那么“世界”就会充满爱,社会也必然和谐。如果国君讲“仁”,人民就会安居乐业,乃至免受战争之苦;若天下的君主皆“仁”,天下就会和平。由此可见,孔子讲“仁”,最终是为了社会和谐、天下和平。正因为这样,当卫灵公问他军阵的时候,他回答说:“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卫灵公》)第二天便离开了卫国。
三、“仁”与“礼”的关系
关于“礼”和“仁”的关系,“一百多年来,研究者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有分歧的:有的把孔子的仁和礼对立起来,肯定前者而否定后者;有的认为孔子思想体系中仁是核心,仁包摄了礼。有的认为孔子之道,以仁为体,以礼为用,亦即礼为道之表,仁为道之里;有的认为孔子思想体系既包括了行仁的进步一面,又包括了复礼的保守一面;有的认为礼原来是氏族贵族的范畴,仁则发展为国民的范畴等等。”(蔡尚思《孔子思想体系•第九章》)
“仁”与“礼”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实际上孔子自己已经有比较明确的说明,只是以往没有被正确理解。孔子的说明,正面的就体现在“克己复礼”一章。其文曰:
颜渊问(为)仁,子日:“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
这一章尤其是“克己复礼为仁”一句,向来被认为是孔子对其“仁”学的定义,认为孔子的意思是“在各方面都符合周礼的规定就是仁”。实际上,这完全是一种误解。因为首先我们看到,其下文孔子答语两言“为仁”。孔子答语既两言“为仁”,颜洲所问就当是“为仁”,因为孔子不可能答非所问。那么就是说,首句应作“颜测问为仁”。面孙奭《孟子注疏》引段氏所见本正作“颜洲问为仁”(孙奭《孟子•万章上疏》赵注“万章问舜孝,犹《论语》颜渊问仁”句引段云:“《论语》颜渊问仁者,盖《论语》第十二篇首‘颜渊问为仁,孔子日克已复礼为仁’,因以颜渊目其篇,盖其文也。”见《四库全书》本《孟子注疏》卷九上)。“为仁”作为一个词组,“为”字显然是一动词。“为”者做也,造也。那么“为仁”,就应是做“仁”或造就“仁”的意思。做“仁”、造就“仁”,自然只能是指做或追就“仁”的名声,而不能说造就仁德,因为“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仁德完全在自己的思想行动之中,无需“为”。可见“克已复礼”并不是对仁的定义。而且即使没有“为”字,据下文也可知晓,“颜渊问仁”并不是问什么是仁,而是问怎样才能被人称为“仁”。孔子答曰“克已复礼为仁”,就是说通过“克已复礼”造就“仁”的名声,或者说“克己复礼”就能被人称为“仁”。以往将“克已复礼为仁”理解成克己复礼就是仁,忽略了后面还有“为仁由己”一句,不可不谓失误。“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意思是一旦做到克已复礼,全天下的人(极言所有的人)就都会把“仁”的名声归在他身上,称他“仁”。以往或将“天下归仁焉”解释成天下归依仁或国家归于仁,忽略了“焉”字,而且本身也不能通,因为“仁”是对人而言,天下、国家怎么能说“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