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孔子文化》第12期
作者:王伟
《论语•乡党》:“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对于这句话的理解,历史上存在诸多观点,角度各异。就句读来说,存在三种比较流行的说法:
1、“伤人乎?”不问马。
2、“伤人乎?”“不。”问马。
3、“伤人乎不?”问马。
第一种说法是最为流行的。《十三经注疏》中的《论语注疏》(魏何晏注,宋邢吴疏)邢疏:“不问马一句,记者之言也。”《论语新解》(钱穆):“此三字,乃门人记者加之。”这两种观点都肯定了孔子“只问人不问马”,后人认为这是孔子“责人贱畜”的体现,如《十三经注疏》中的《论语注疏》(魏何晏注,宋邢昺疏)中记载:郑(玄)曰:“重人贱畜。正文曰:此明孔子重人贱畜也。厩焚,谓孔子家厩被火也。孔子罢朝退归,承告而问曰:‘厩焚之时,得无伤人乎?’不问伤马与否。是其重人贱畜之意。”和《论语集注》(南宋朱嘉)“非不爱马,然恐伤人之意多,故未暇问。盖贵人贱畜,理当如此。”均持此说。但这种解释有些问题:很多人都认为是“贵人贱畜”,何必单说孔子?《乡党》一篇记录的都是孔子日常的行为,如果如朱熹所说,“然恐伤人之多,故未遐问”这一种解释倒是合理。孔子从朝堂归来,听见家人说马厩被焚,第一时间肯定想到了人,一紧张就忘了问马。这种情况是可能的。但朱赢所说“理当如此”就不对了。元代陈天祥《四书辨疑》:“未暇问,乃是心欲问而无暇以及之也。理当如此,却是理不当问也。一说而分两意,理皆不通。问人之言只是“伤人乎”三字而已,言论问马,有何未喝?虽曰贵人贱畜,马亦有生之物,焚烧之苦,亦当愍之。今曰‘贵人贱畜,理当如此’,其实岂有如此之理?”陈天祥的这种观点隐含了孔子并非贵人贱畜的思想。孔子对待动物的态度比较模糊,《乡党》有记:“君赐生,必畜之。”《论语•述而》:“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有人据此说孔子的仁爱波及动物,实际上这一种观点很难站住脚。《八佾》:子贡欲去告期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孔子只是维护周朝的仪礼罢了,对于该用作牺牲的动物还是要牺牲的,不能因为怜悯而放生。由此可见,“贵人贱畜”站不住脚,爱护动物也站不住脚。孔子是没落的贵族,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将旧制度维持下去而已。
另外,持此种观点的人都默认了“不问马”这三个字是孔子的门生所加。但至于为什么要加这三个字却成了一个问题。元代王滹南《论语辨惑》:“盖其已见,故不必问,初岂有深意哉?特弟子私疑面记之耳,本不需着此三字。”王滹南把责任直接推给了《论语》的编纂者,也就是孔子的学生们。或许当时有一个学生在孔子身边,跟着孔子经历了这场火灾,后来编《论语》的时候就说了这么一件事,被笔者刻在了竹简上,并着意突出了“不问马”来显示先生的仁义思想。其实孔子的“仁”是以礼为前提的,即在维护周朝封建等级制度的前提下,同等级内施行仁爱,是一种有等差的爱,并不是一种“泛爱众”(《弟子规》),这与墨家“爱无等差”不同。(宋代钱时撰《融堂四书管见》卷五载:“圣人之仁,有义行焉,若人与马杂问便不可。爱无差等墨子之学也。记者书‘不问马’三字深见圣人之心。”)
对于第二种观点,学者们认为孔子先问了人,听到家人说“不”(通假字,通“否”),然后又问伤到马了没有。清人武亿《经读考异》:“杨雄《太仆箴》:‘厩焚问人,仲尼深丑。’箴言问人为丑,则不徒问人矣,汉时近古,受读必有所自,是‘不’宜作一读,‘问马’又作一读,依文推义,尤于圣人仁人爱物义得两尽。”
持这一种观点的人,从“不”字的用法人手,认为它是一个通假字。然而《论语》通篇一百多个“不”字,全部都是本意,没有一个通假。对于否定回答的否定词《论语•季氏》中记载了陈亢和伯鱼的对话:“学《诗》乎?对曰‘未也’。”《论语》中其他章节所用否定回答的否定词,也没有用“不”或“否”的,也没有发现“不”用作“否”的通假现象,而是用“未”居多。当代学者王叔岷认为:“后”犹“不”也。“后”盖与“不”同义,“后凋”犹言“不凋”耳。(《古书虚字广义》卷三“后”)“伤人乎?不问马。”犹言“伤人乎?后问马。”圣人仁民爱物之心,表达无疑。(《<论语>“伤人乎不问马”新解》,参见《慕庐论学集》(一),中华书局,00年版,第199-203页。)我个人认为王的论据无力,仅依据一点特殊用法就以偏概全,这不是一个学者应当具有的素质。因此,“不”在这里即不同“否”,也不同“后”,在这里“不”用作本意,仍可按原本的断句来解释:“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对于第三种观点,持此观点的学者也认为孔子问马了,他们还认为,“不”通“否”,与“乎”连用以增强疑问语气。“乎不”放在一起表示疑问语气,此说成立否?“乎”在《论语》中,表疑问语气时以单独使用居多,如“仁以为已任,不亦重乎”(《论语•泰伯》)、“盍彻乎”(《论语•颜渊》)、“曾是以为孝乎?”(《论语•为政》)等。而“平”与其它语气词连用表疑问语气,在《论语》中唯独只有和“哉”连用的情况,如“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论语•阳货》)等等。文中未见“乎”与“不”连用表疑问语气的,故“伤人乎不?”此说也不当。
对于这三种句读的分歧,我认为根本原因是对孔子“仁”的理解不同。关于孔子的“仁”,前面已经说过,是为维护周王朝的封建统治秩序,那么对于“礼之用”当然也会十分在平。《礼记•曲礼》:“君命,大夫与士肄。在官言官,在府言府,在库言库,在朝言朝。朝言不及犬马。辍朝而顾,不有异事,必有异虑。故辍朝而顾,君子谓之固。在朝言礼,问礼对以礼。”
按照《礼记》的礼仪“朝言不及犬马”,孔子知道马棚失火的时候,多半还在朝堂之上,所以不能提到马字,提到马字就失礼了。孔子不问马,不失礼仪。
另外,孔子是鲁国大夫,按照礼节,他出门必须乘马车,所以这时候的马就不光是财产问题了,而成了礼仪问题。如果死了马,孔子家又贫穷,他出门只能步行了,这就违背了礼的规范。从这一方面说,孔子“不问马”反而成了不守礼仪。《乡党》中“君命召,不俟驾行矣”的记载也是孔子“不守礼”的体现,但孔子“不俟驾行矣”的前提是“君命召”,也就是说孔子在紧急情况下对礼的变通,反而是孔子“以仁为本”的思想体现。因为爱人至深,所以忘了问礼。
对于孔子为什么不问马,还有这么一种解释,那就是孔子既然是鲁国大夫,他上朝肯定是坐着马车去的。孔子家贫,养不起多余的马,只能养官府的“配马”,所以孔子的马厩里已经没有马了,所以孔子不必问马。
研究孔子是否问马,还要考虑当时的社会背景——西周礼乐社会的崩溃,天命观的进一步衰落,人本思想的产生,等等。据考证,孔子所处的时期,一匹马的价格是四个奴隶加一匹丝,可见马的地位还是比较高的,因为在古代中国,并不是人人都能拥有奴隶,而且马还属于个人财产的范畴。孔子问人不问马更体现了他的人本思想。
结合《乡党》全篇,《乡党》记载的是孔子日常行为,让人“今读其书,即其事,宛然如圣人之在目也。”(朱熹《论语集注》引尹氏语),其中的某些记载难免只是对孔子一时表现的记述,不一定能代表孔子的思想倾向。比如前面提到的“君命召,不俟驾行矣”,这可能在孔子身上只发生过一次,就被弟子们记录下来了,而不能认为这是孔子的行为规律。马厩着火,搁谁身上谁都会急,看到街坊邻居都赶来救火,但凡是有良心的人(君子)都会先问“伤人乎?”孔子的弟子思念老师,就把这件事给记上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透过一粒沙子看世界是研究历史的重要方法,但在整个世界可以一览无余的情况下还去看沙子,就有点得不偿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