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杨

曲阜为什么叫曲阜呢，恐怕大多数人都说不上来，因为这并不重要。两千多年来它之所以能在国人心中保有独特的位置，与这个地方无关，而是牵连着它背后的那位夫子。所以曲阜对于国人的意义，并不在于它又开通了几条高铁，举办了几次国际会议，而在于它是国人精神情感的寄托。然于我而言，这个寄托除了夫子之外，便是韩叔的书店了。

二零一二年夏秋之交，我从济南到曲师读书，在西联教室的空地上遇到了两处书摊。其中一家充斥着各种教辅资料与畅销书，我逛了一圈，颇感失望。当转到王姨的书摊时，只见中华书局、上海古籍等社的学术书籍正在以很低的折扣销售，我顿时欣喜若狂，当下便不顾一切，放手扫荡。当把选好的书拿到王姨那里结算时，我才冷静下来，因为我竟然一口气选了五百多块钱的书，相当于半个多月的生活费。可是看着挑选出来的书，又本本不想放弃，最后无法，只得先存在王姨那里，等有钱了再来买。万幸第二天我父亲来看我，他出于阶级情义，掏钱相助，我才得以将这批书收入彀中。直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系列北大老课本和数种清人十三经注疏。

开学没多久，我们团伙的核心成员山哥告诉我，他在曲阜图书馆一带流窜时发现了一家古旧书店，门面朴拙，似有潜蛟。我闻讯遂与山哥偕往。到店一看，与王姨的书摊迥然有别，确如店名，以各类古旧书为主。其店面虽小，摆设既杂，但你只要细心一看，就会发现，书无巨细，皆得其类：进门右手边是各地地情风俗类，左手边是古代文学类，正对门口的架子上放的是红学、中医类，再往里走，外国文学、现当代文学、语言文字学、古籍整理、中外政治、书画艺术，一应俱全，稍无错乱，足见店主绝非单纯的生意人，最起码在编目学上是下了功夫的。我与山哥遂上前与其攀谈，在闲聊中得知他姓韩，与摆书摊的王姨是一家。这真是一今一古，相益互补。后来逐渐去得次数多了，与店主熟络了起来，彼此之间聊得也越来越入港，于是我便换上了一个青年书友对他的通用称谓：韩叔。

说实话，第一次在韩叔店里买的什么书，我已经记不得了，上学那四年间我究竟带过多少朋友去过多少次，也已不可计数，但这其中有那么一个人与两本书却是让我难以忘怀的。这个人是牟兄，一位在青岛上学的甘肃人。我与他相识说来极为巧合。大约是一五年的秋天，他来曲师游玩，我当时正在西联当街遛子，听到他向人打听哪里有书店，立即社交牛逼症发作，上前主动要求带他去韩叔店里看看。当他看到无端闯入他对话中的我时，错愕了，将信将疑地跟着我出了东门，上了三蹦子，飞奔去了五马祠。大概直到他迈进韩叔书店大门的那一刻，才确信我不是人贩子吧。就因为这次偶然的相遇，牟兄与我、与书店至今依旧保持着联系。至于那两本书，一本是《阙里纪事》，全书以纪实文学的方式记述了一九四九年后曲阜一段独特的历史，兼具史料价值与春秋笔法，是我这些年来看过的感触甚深的文字之一。此书当年在韩叔店里淘得后，便再也没见过，不得不说是与我的一种缘分。另一本是近代李氏朝鲜砚山道统祠刊刻的《孔子编年》，前有孔令贻、孔祥霖的序，以此推断当是两边文化交流的产物。此书也是在韩叔店中淘得，上学那会儿，囊中屡空，买书时经常向韩叔哭穷，所以我记得当时韩叔以极低的价格让给了我，成为了我收藏的第一种朝鲜刻本，因此至今记忆犹新。

一六年下半年，我在学校准备第二次考研的时候，韩叔和王姨在学校北操场北边的车库租了两间房子用以存放摆摊的书籍。距离变得如此之近，我去得便愈发频繁起来，几乎成了每天学习后的休闲娱乐项目。记得当时仓库里有一本中华书局出版的王伊同的《五朝门第》，是一本用骈体文写成的学术著作，我去看过很多次，喜爱之极，但因其折扣后的价格仍旧很高，最终也只得作罢。直到我毕业多年后，有一次回去向韩叔问及这本书时，却早已不知被何人买去了。而那时这本书在网上的价格已被炒得比定价还要高上许多，无可奈何的我最后也只能花高价收了一本，算是弥补了一点遗憾吧。韩叔、王姨租车库的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件小事。我那时在一位文学院退休老教师家中收了很多他的藏书，大概有两大箱子，在运回宿舍的路上我正愁着往哪里放，一抬头便看见王姨在招呼我，我顿时又一次社牛发作，腆着脸问王姨能否寄存在车库，没想到王姨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可这一放就是半年，直到一七年初我彻底离开曲阜后，又是韩叔将这些书拆箱，并逐个打包，帮我寄回了家。我当时感慨莫名，非要在韩叔、王姨来济南收书的时候请他们吃一顿鲁菜，却被韩叔婉拒了。后来我确乎在济南碰见过几次韩叔，但他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至今我也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一七年到现在，我已彻底离开曲阜五年了，韩叔的店也是两易其址，并改名为“今古谭”，但无论怎样，如今我每次回到曲阜后，都要去韩叔的店里坐一坐，买上两本书。这些书或许我并不急需，或许很容易买到，又或许卖得比网上要贵一些，但都无所谓了，因为只有当我在韩叔店里买上一本书的那一刻，我才感觉到我真正又回到了曲阜，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读书岁月，让我暂时忘记现实的荒诞与浮夸。往大里说，韩叔的书店是夫子好学精神的延续，是曲阜现存为数不多的的真正儒家精神的守望；往小处讲，韩叔的书店早已成为一代又一代走出曲园走向社会的学子心灵的归宿。

张杨 壬寅上元夜

鲲鹏按：
就着元宵节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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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慕诗和远方
只作精神的守望
心灵的归宿中
有真性情的张扬！